◆徐迅雷 高丘耀洁,国士无双因时因势生孤勇; 大爱无疆,平生功业为医为文抗艾滋。 A 2023年12月10日,被誉为“中国民间防艾第一人”的高耀洁医生在美国纽约去世,享年95岁。(财新网12月12日报道) 这一天,是“世界人权日”。联合国于1948年12月10日通过了《世界人权宣言》,并将12月10日确定为世界人权日。人权是所有人与生俱有的,人人生而自由,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,无论其身份为何。 这一天,距离12月1日“世界艾滋病日”不远。世界卫生组织于1988年确定“世界艾滋病日”,号召世界各国和国际组织宣传和普及预防艾滋病的知识。中国的高耀洁,就是永远飘扬的“红丝带”。 这一天,距离12月19日高耀洁的生日不远。高耀洁1927年12月19日生于山东曹县;1939年,为了躲避战火,她父亲带着子女举家迁往河南开封。她是“小脚女人”,属于封建旧社会最后一批受害女性;还好“缠裹又放过”,不是迈不开步的“三寸金莲”。考大学时,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是小脚,青年高耀洁穿了一双35码的球鞋。1954年,她从河南大学医学院毕业。 高耀洁是妇科肿瘤病专家,生前是河南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主任医师、河南中医学院退休教授;她有许多社会身份、社会职务,是河南省第七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,是河南省文史研究馆研究员,是九三学社社员。 1996年,她率先发现因输血感染艾滋病的病例,发现艾滋病传播源头与一些农村非法卖血和不正规采血、输血有关,从此踏上“防艾”宣传之路,同时投入巨资救助“艾滋孤儿”。2000年,因对救助“艾滋孤儿”的突出成就,被九三学社河南省委员会评选为先进社员。 令人感动的高耀洁,还被评为央视“2003感动中国十大年度人物”,实至名归。颁奖辞这样写道:这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,但她在实现“但愿人皆健,何妨握独贫”的人生理想的道路上,却迈着坚定的脚步。她以渊博的知识、理性的思考,驱散着人们的偏见和恐惧;她以母亲的慈爱、无私的热情,温暖着弱者的无助冰冷;她尽自己最大的力量,推动着人类防治艾滋病这项繁重的工程。她把生命中所有的能量化为一缕缕的阳光,希望能照进艾滋病患者的心间,照亮他们的未来。 2009年8月,人至暮年,去国怀乡,82岁高龄的高耀洁,远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访学,后客居纽约,但她从不“忧谗畏讥”,她不断著书立说,继续“防艾抗艾”事业。 需要说明的是,高耀洁并非“流亡海外”。晚年的她,需要一片相对自由的空间,需要比较宁静的时间,可以不受干扰地继续著书立说。 她在异国他乡辞世的消息,立刻刷遍全网;她坚定“防艾抗艾”不屈的精神,再次感动中国。 B 1996年4月,那是一个春天。年届七旬已退休的高耀洁,退而不休,在一次会诊中,首次接触到艾滋病患者。这名来自河南的42岁女性,因输血感染艾滋病毒并最终不幸身亡。 兹事体大。高耀洁由此发现,当地存在因输血感染艾滋病的现象,且隐约觉察到血液传播病毒之可怕。 彼时,中国防艾宣传,主要是强调艾滋病病毒通过静脉注射毒品和性接触传播,并没有意识到“医源性血祸”的根源与危害。 “我对艾滋病开始特别关注起来。”从此,高耀洁走上艾滋病防治、调查和救助之路,尽管困难重重。 作为身处河南的退休医师,高耀洁有地利之便。这个“小脚女人”,实地探查河南艾滋病传播源头和路径。几年间,她走过100多个村庄,寻访了1000多个艾滋患者家庭;她顺藤摸瓜,由河南而外省,足迹涉及16个省份,掌握了大量第一手材料,直指“血浆经济”带来“艾滋之祸”。 “我想,每一个有良知的人,面对这种在中国急速蔓延的恶性传染病,都会作出相同的选择。”面对触目惊心的情景,从上世纪末开始,高耀洁走过了“防艾之路”的“三部曲”——通过媒体曝光、发放防艾材料、救治艾滋孤儿。 最初,高耀洁通过媒体揭露“医源性艾滋血祸”导致的种种惨状,引发了高度的关注。 当年田间地头如何采血、卖血的情景,她曾对河南著名作家阎连科讲过,阎连科将其写入小说《丁庄梦》:“十字路口上,在谁家闲着的一间屋子里,再或把原来废了的牛棚扫一扫,取下一块门板洗一洗,把门板架在牛槽上,摆上针头、针管、酒精瓶,再把抽血的玻璃瓶子挂在牛棚的横梁上,这就开始买血、卖血了……” 原本采血是一人一针一管,但在农村采血站根本就做不到也不想做,因为一人一管的成本太高了,于是混用,一人感染就带来了多人感染,甚至出现几何级数的感染…… 那时,国家层面也强化了防治艾滋病的意志,增加了专项防治经费,出台了相关救助政策。 然而,高耀洁发现仅仅是“官方”行动远远不够,所以她编印了艾滋病教育的简报和小册子,在学校、乡村、公共场所发放。从头到尾,自编、自写、自费印刷、自费寄出和分发,这些防艾资料、读物,累计达130多万册。宣传资料中的防艾宣传重点,也转移到讲清楚血液传播艾滋病的危害上。 每当她听说河南哪个村子有艾滋病人,她都要去义诊、送药、送钱、发资料。她经常要挤八九个小时的长途汽车,下车时,往往是双脚肿得不能走路,双腿疼得无法站立。她说:“我深信我做的事情是对的,相信大家也会这么想。这个问题再也瞒不下去了,必须面对。” 民众由此知道中国有个高耀洁,于是纷纷给她写信。她收到过来自艾滋病人和其他性病相关的信件1.5万封,几乎来信必复,她将这些信件汇编成集,告诉公众她所见闻的艾滋病患者生存现状。 高耀洁说:“人活着不能光为自己,也要为他人。如果大家都这样做,这个世界就太平了。” 她出版了《我的防艾路》一书,记叙了整个“防艾抗艾”的艰难历程。这是一本说真话、道真相的书;这是一部惊心的“血祸”史,一段恸天的“防艾”路。高耀洁说,一个人可以不讲话,但不要说瞎话、说假话。 著名学者、上海大学朱学勤教授为《我的防艾路》所作的序言《中国出了个高耀洁》,感人至深、催人泪下。他把高耀洁医生比喻为当代的列夫·托尔斯泰。 C 高耀洁是人间的天使。 在调查走访中,高耀洁逐渐注意到一个特殊群体,即父母因艾滋病去世后留下的健康的未成年子女,她率先提出了“艾滋孤儿”概念。 在疫区,她看到过年轻的母亲和双胞胎女儿都感染了艾滋病病毒,一家三口无言相对的场面。 在疫区,她还看到过吊在房梁上、已经断气的女艾滋病人,以及抱着死者哭泣的孩子:2001年9月30日,她到河南周口地区查访艾滋病疫情,返途中临时拐进一个村子,听见有奶声奶气的嘶哑叫声:“下来!下来!”她走进屋子,只见一个年轻农妇悬梁自尽,垂挂的脚下是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,哭喊着抓住梁上母亲的脚后跟在啃咬:“下来,下来!”不到两个月,那孩子也死了…… “千村薜荔人遗矢,万户萧疏鬼唱歌”。面对这样的中原血殇,高耀洁哭了,不止一次。她哽咽着说:“太惨了,太可怜了,我再也不想看到这场面了!” 从2001年开始,高耀洁就将工作重心转向救助艾滋孤儿,通过各种方式给予直接帮助,呼吁全社会关心这一群体,关心他们的生存问题、教育问题以及心理问题。 这一年,美国的非赢利组织“全球卫生理事会”将“乔纳森·曼恩卫生及人权奖”颁给高耀洁,以表扬她自1990年代以来孤军奋战对抗艾滋病所作出的贡献。在颁奖典礼上,曼恩的女儿亲自介绍高耀洁,当她讲到“从高医生的身上看到先父的影子”时,泪流满面。 从2000年至2004年,高耀洁用巨资资助了164名艾滋孤儿,但发现直接汇款难以真正用在孩子身上。 2002年,她先后将6名艾滋孤儿送到老家山东曹县的农村家庭分散抚养,让他们有一个健全的家庭。也在这一年,她被美国《时代》杂志评为“亚洲英雄”、被《商业周刊》授予“亚洲之星”称号。 2005年,她出版《中国艾滋病调查》一书,披露艾滋患者、亲属以及遗孤面临的困境,并介绍了艾滋病预防相关医学和社会学知识。 这一年,高耀洁被提名诺贝尔和平奖;获得“亚洲的诺贝尔奖”——亚洲拉蒙·麦格赛赛奖公共服务奖。 高耀洁一边忙于救助,一边还得警惕他人假借她的名义牟利,揭露“防艾”名义下的诈骗,曝光艾滋“神药”虚假宣传。她甚至被人以“侵犯名誉权”为由推上被告席,但最终被判定无罪。 2007年3月,高耀洁赴美,接受了世界妇女权利组织“生命之音”的年度“全球女性领袖”奖。 那么多年,防艾抗艾成为了高耀洁矢志不渝的“主旋律”,她把个人积蓄、稿费、讲课费,以及在国际、国内所获的奖金,总计100多万元人民币,全部用在了“中原血祸”“百姓血难”的救助上。 对于嘉惠人群、可歌可泣的高耀洁,联合国前秘书长安南曾说,高耀洁是“独自在中国农村从事艾滋病预防宣传的女性活动家”,要学习高耀洁医生好榜样。 D 然而,来自民间的“一个人的战斗”,往往会让一群人不高兴,这群人就是权力中人,因为他们感到自己被“丢了面子”。在一个“家丑不可外扬”“大事化小、小事化了”的环境中,高耀洁一次次把家丑给“外扬”了,这让更多权力中人更不高兴了。 高耀洁最清楚,“血祸”恰恰起源于那里的官场,官员为“鸡的屁”(GDP)大办血站,官家采血,百姓卖血,祸害由此而起,并非什么源于“性解放”“性传播”。 有的地方,为了掩盖艾滋病疫情,就把高耀洁驱赶到县境之外,不让她再进。为此,高耀洁会在黎明之前,从另一条道路潜入进去…… 专权的一大特点就是:只准它“坑”你,不许你“吭”它。一个“通用做法”就是:不解决问题,只解决提出问题的人。他们最懂得“解决不了温度,就解决温度计”。 “脸面”竟然比“生灵”还重要。2007年,有关的权力中人,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力量,阻止高耀洁赴美领取“全球女性领袖”奖,并希望她做出“自动放弃”的姿态…… 官僚权力是无形的“艾滋病”。早在2006年,我就写过一篇评论《谁在斗胆玩弄高耀洁》(收入我的《这个世界的魂》一书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5月第1版),说的是当地有许多干部,忽悠高耀洁那一点可怜的“防艾钞票”,玩弄高耀洁那一片纯真的“防艾情感”。 在时代交替过程中,高耀洁成为最后的“孤勇者”。 高耀洁本质上是战士,真正的战士,坚韧不屈。遥想1966年“文革”期间,因为“地主”家庭出身和不肯屈服,高耀洁遭到毒打,被迫在冰冷的石头上跪了几个小时,甚至被关进太平间8个月,每天与尸体相处,而她都没有屈服。 如今她为这片土地不断地抗争,但这片土地上的一些“权力”却不容她,这在本质上是这片土地配不上她。2009年,八秩高龄的高耀洁去了美国,她住在纽约距离哥伦毕业大学不远处一间简陋的公寓房里,过着“清贫洁白”的生活,直到辞世。 朱学勤教授说得好:“一个中国人,不远万里,离开中国,这是什么精神?这是国际主义精神,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。” E 高山仰止。 2007年,38980号小行星被命名为“高耀洁星”。 高耀洁不仅留下感人事迹,更留下动人的文字。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,她一直都在著书立说。早期是她的专业书籍,编著(含合著)有《实用中西医结合妇产科学》《女科疾病防治全书》等,在河南本地出版社出版。 她更多的著作就是防艾,在中国国内出版的有《我的防艾路》《血灾:10000封信──中国艾滋病泛滥实录》《中国艾滋病调查》《鲜为人知的故事》等。 到了美国之后,她笔耕不辍,她用手写输入法把一个个字码入电脑,成为文章,成为书籍,由明报出版社等出版了《悲惨时代》《高耀洁忆往昔》《高洁的灵魂——高耀洁的回忆录》等著作。 很重要的一部著作是她的回忆录《烟雨任平生——高耀洁晚年口述》,由林世钰在美国记录整理。是的,此间高耀洁与苏轼写《定风波》时的心境一样:“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” “我一生漂泊,如今已经96岁,风烛残年,很多事情已无法再亲力亲为。只能将我的一些所见所感和一些同仁的文章留存下来,供后人参考。期望他们能有所警醒,不要再让这些悲剧在中国土地上重演。”她曾在序言里写下这样的“临别赠言”: “自2009年8月抵美后,如今已经十四年。耄耋之年寄居异国,个中滋味难以描述,于右任先生的诗《望大陆》可以表达我这些年的心境:葬我于高山之上兮,望我故乡。故乡不可见兮,永不能忘。葬我于高山之上兮,望我大陆;大陆不可见兮,只有痛哭。天苍苍,野茫茫,山之上,国有殇!” 高耀洁生前写下声明,要求去世后火化,不留坟墓,将骨灰撒入黄河,不举行除此之外任何仪式。 高耀洁是“中国的特蕾莎修女”,把自己的一生贡献给了他人。 置黑暗而生孤勇,世上再无高耀洁。如今,更多的是“忍看朋辈成‘新狗’”,百花争鸣变成了“百花争宠”。 高耀洁辞世后,我的好友、前媒体人周筱赟律师发表推文说:“高耀洁在国内公开出版的最后一本书《我的防艾路》,我是特约编辑。我写了长篇编辑后记《想你想得我肝肠断!》。高医生是我见过的人中,最接近圣人的凡人,她对我的三观养成起了重大作用。她才是夜空中最亮的星,照亮我前行!” 高耀洁是属于全人类的。(作者系香港新闻社日本分社特约评论员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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