![]() ![]() ![]() 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天里,我来到上海。白天,我在多伦路的美术馆上班,晚上就住在馆里提供的甜爱路老别墅里。别墅的院子里有十来株水杉,在西墙边成了林,楼前有株老枇杷树,还有几棵芭蕉、棕榈树。我还记得它们的样子。水杉高冷而迷人,其它树则都有些老态。天蒙蒙亮时,总有锡嘴雀在枇杷树上悠缓低鸣,倒也并不觉得吵,但有时还是会在这声音里醒来。睡眼惺忪的我,透过小窗看着微亮天光里还在颤动的枝叶,觉得像在残余的梦境里。 从住处出来右转,顺着甜爱路往东走,再向北转,就到了鲁迅公园。要是出来左转,沿着四川北路朝南走,经过内山书店旧址后没多远,就是山阴路,那132弄里就是鲁迅故居。说实话,相比于鲁迅公园和纪念馆,颇显空寂的鲁迅故居是我更喜欢去的地方。通常都是午饭后溜达过去,工作日游客很少见,我从一楼慢慢转到顶层,会下意识地回想读过的相关文字……有时会停下脚步,仔细听这里的空寂,想着那种“两间余一卒,荷戟独彷徨”的孤独,还有鲁迅写作的变化跟这座城市的关系。 为什么他的小说基本是在北京期间写的,而到了上海后写得最多的是杂文?是不是他在北京时文学创作就抵达了巅峰状态,而到了上海后则更多是深陷批判现实的战场?他在北京时能从容地写自己想写的,是因为在教育部拿着高薪而不必担心生计,而到上海后他已是纯职业写作的状态,大量地写杂文除了各种论战的需要,也有生计需求使然? 在美术馆工作的间隙,偶尔想到鲁迅故居就在不远处,可以随时走过去看看,会让我觉得它更像是某种额外的奖赏。有时候,走在山阴路的梧桐树下,我会想,最后那几年,鲁迅心里那无法言说的孤独,文学写作的终结,以杂文进行的孤军奋战,他的骄傲与愤怒、热肠与冷眼。为了想明白这些,只能去重读《鲁迅全集》。 ![]() 上海鲁迅纪念馆地址 当然,我做不到像终生痴迷鲁迅的孙犁那样,按照《鲁迅日记》里每月附录的购书单去买书读书,但我能理解他何以在劫难之后才真正懂了鲁迅。我记得他晚年写过一幅字,用的是《汉书·扬雄传》里的两个句子,其中一句是“大道低回”,倒是很适合概括他晚年才有的对鲁迅的理解。 我对孙犁的重新认识,也是到上海后,确切地说,是在读了他晚年的《耕堂劫后十种》之后才有的。劫后重生的他,不求“进”而求“退”,并在“退”中求“变”。正像多年以后我在《退与变:孙犁的意义》里写到的:“孙犁‘退’回到鲁迅,以恢复对‘人’的悲悯;再‘退’出‘有用’之意图,‘退’回到传统的志怪、传奇、笔记的渊薮里,沉潜玩味其中,反复淘洗自己的精神、气息和文字,最后得到的是一种心无杂念的写作状态和至简至洁的文字风格。” 《耕堂劫后十种》每本都有小说、随笔、读书札记,它们形式不同却浑然一体,且语言冲淡平和、朴素自然,说明孙犁晚年确实已在西化潮流之外另辟蹊径。后来我起意写《抚顺故事集》时,其实动机与写法的源头即是受了孙犁晚期小说观与写法,尤其是他化用古代笔记小说笔法的启发。 在虹口,我住了四年。除了头一年是在甜爱路,余下三年都在同心路。在那幢据说归属海军的老高层里,晚上我通常都是开着电视机看书或写作的,而且几乎是锁定在央视电影频道,偶尔会瞄一眼电视画面,或是听一会儿某部电影的对白。直到次日早晨起来,我才会关掉电视机。有时候,在白天里,某段台词会莫名其妙地浮现在脑海里,而在睡梦中,不同电影的画面经常会自动剪辑在一起,变成一部熟悉而又陌生的新电影。 整晚开着电视机的习惯直到我搬到杨浦区军工路五维园区后才结束。在那个老厂房改造的复式空间里,我把新买的电视机放在了一层客厅,此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。在上海地图上,五维园区刚好位于东北角,于是朋友老吴就嘲笑我,你一个东北人,好不容易跑到了上海,却偏偏要住到上海的东北。 住在五维园区的那些年,我偶尔还会去多伦路上转转,去那家旧书店,老板一直记得我。奇怪的是不管多少次回到多伦路上,我都没想过再去鲁迅故居看看,它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世界。偶尔想到它,也是在我随手翻开鲁迅的书信或日记的时候,而不是在徘徊在多伦路上的时候,它仿佛已变成了符号般的存在,而不复是现实中的实体了。 某个深秋的晚上,我跟朋友聚会,餐厅就在鲁迅公园里。喝酒的间隙,我来到外面,顺着小路走到鲁迅纪念馆那里,看了片刻。夜色里,在周围树下透射的灯光的映衬下,这座建筑看上去是如此的陌生,甚至让我有种从未见过它的感觉。 后来,走在幽暗的小路上,在远远地看到灯火通明的那家餐厅的瞬间,我忽然想起数年前自己发过的愿,就是在有生之年写本关于鲁迅晚年在上海的书。我会想象他什么都不写也不看书的时候,站在窗前,默默地观察那个年代上海的街景,看着过往的人,静止的树木,路边的野猫,被丢在街边的东西,会想些什么。 我想写的,还有他在卧床不起的那些日子里,为什么会不时看看床头柜上小镜框里的那张图片,那个在风中奔跑的女子对于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?还有,那个时候,他那始终冷峻而又不失悲悯的内心里,是否获得了某种从未有过的释然与宁静? ![]() 《抚顺故事集》,赵松/著,人民文学出版社 转眼之间,又很多年过去了,可是关于鲁迅的写作计划仍未落实。我早已从杨浦的五维园区搬到了浦东,住在整日车流滚滚的张杨路边。在深夜里,偶尔站在窗前,看到这条主干线上一片空寂的时候,隐约中似乎能听到某种奇怪而又空洞的回响。 有时我会想,自己来到上海后的这么多年里,其实始终都有种漂浮的感觉,而这座巨大的城市本身则始终给我以不断流动的感觉。在这种漂浮与流动的双向对应中,很多不确定因素始终在不断涌现。它们在推动着我以及周遭的一切不断变化下去,而我的写作似乎也是因此而持续的。我喜欢那些不确定性因素和所有的变化,它们的存在至少能说明我的人生还没到答案揭晓的时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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